奥斯卡给它，是对的 -

在吉尔莫·德尔·托罗执导的《水形物语》（2017）中，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浮现：两滴雨珠在行驶的公交车玻璃上呈现出完美同步的轨迹。这种现象看似符合物理规律，却在我们渴望赋予意义的视角下，显露出超越偶然的宿命感。这一充满诗意的瞬间完美诠释了导演对命运与偶然交织的命题探索——他构建的叙事世界始终让现实与奇幻相互碰撞，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总在恰到好处的时刻降临，形成独特的叙事张力。

「人生不过是我们梦想沉没后的残骸。」这句箴言被艾丽莎·埃斯波西托（莎莉·霍金斯饰）写在日历撕下的纸页背面。作为1960年代某座机密政府实验室的清洁工，她正经历着人生的重大转折——刚遭遇了失声的磨难。在一次例行打扫中，她意外发现了一只被囚禁的神秘生物，其半人半水栖的形态宛如神话中的河神。当得知美国官员计划在苏联人获取该生物之前将其摧毁时，艾丽莎凭借直觉展开了一场跨越物种的沟通。她最初以一枚水煮蛋试探这位「无声者」的反应，随后在相互试探中逐渐发现，两人皆是被世界遗忘的孤寂个体。通过肢体语言、眼神交流与沉默的默契，他们建立起超越言语的情感联结，仿佛被命运编织成不可分割的羁绊。

在德尔·托罗构建的奇幻世界里，人与非人生物的相遇大多笼罩着伤痛与忧郁的阴影。他的诸多角色普遍处于心灵创伤的状态，而与非人类生物的羁绊则成为他们疗愈伤痛的重要途径。在《潘神的迷宫》（2006）中，西班牙内战后的动荡时代，少女主角在「类农牧神」生物的指引下，踏入了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隐秘领域。2022年的《吉尔莫·德尔·托罗的匹诺曹》则描绘了杰佩托在失去儿子后，意外发现被魔法赋予生命的木偶男孩所带来的新生希望。而《水形物语》中，命运将孤僻的主角与「两栖人」生物强行联结：若非那神秘生物被绑架至南美栖息地，艾丽莎或许永远不会踏入他的世界。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皆展现出非凡的勇气，他们不仅接纳了自身的「他者」身份，更在破碎的过往中，毅然选择直面充满未知的未来。

命运仿佛在无形中引导这些角色直面并突破各自的困境。要实现救赎，他们必须摒弃既定的生活轨迹，转向更具弹性与包容的生命状态。艾丽莎的失声境遇与安徒生《小美人鱼》的主人公存在某种隐秘的呼应，尽管她常被那些习惯性接纳情感束缚的人忽视，却在寂静的时光里逐渐领悟生命的另一种可能。失去声音带来的隔阂反而成为她与两栖人建立联系的契机，两者在无声的相处中发展出超越语言的情感纽带。当理查德·斯特里克兰（迈克尔·珊农饰）这位试图消灭两栖人的高级军官决定实施清除行动时，艾丽莎毅然决然地闯入实验室，将濒危的两栖人从铁笼中解救，并在自己的浴缸里为它构筑避风港。

德尔·托罗的电影美学呈现出独特的张力：其作品以精密考究的视觉呈现著称，却始终将主角塑造成带有瑕疵的「异类」。这种对瑕疵的偏爱，渗透于他对制作细节的极致打磨之中。与普遍追求「完美」的创作理念不同，德尔·托罗刻意接纳那些被传统美学视作缺陷的特质。他坚持使用实体道具与服装，而非过度依赖数字特效，这种选择彰显了他对人类创造力与不完美性的深层认同。在《潘神的迷宫》等作品中，「两栖人」这一角色以真实的物理存在打破幻想边界，演员道格·琼斯在繁复的特效化妆下展现出超越数字建模的情感深度，赋予角色难以复制的人性温度。

这并非偶然，影片中的反派斯特里克兰本质上是个将「秩序」奉为至高使命的白人男性。他坚信维护权威是上帝赋予的神圣职责，对任何突破白人男性主导的民族主义框架的事物都抱有深仇大恨。其极端的刚硬性格甚至延伸至对日常细节的执着——当两栖人出于自卫打伤他时，手指的腐烂不仅象征着生理上的创伤，更成为其精神腐朽的具象化隐喻。这种扭曲的掌控欲使他无法接纳人性中的不确定性，对自身脆弱的抗拒更是将他推向自我毁灭的深渊。

影片背景设定于20世纪60年代初期，正值美国婴儿潮与冷战时期的历史交汇点——政治上弥漫着好战氛围，社会则充斥着普遍的不信任感。这一时代特征体现在对郊区生活的理想化推崇、性别角色的固化认知、种族隔离制度的延续以及资本主义价值观的纵容。通过艾丽莎同性恋邻居吉尔斯（理查德·J·詹金스饰）与黑人同事泽尔达（奥克塔维亚·斯宾瑟饰）所遭受的系统性歧视，影片深刻揭示了非白人异性恋群体在主流文化中面临的结构性排斥。值得注意的是，文化同质化诉求至今仍被视为美国右翼政治的重要推动力。《水形物语》于2017年上映，恰逢唐纳德·特朗普总统执政的首个任期，该片可被视为对当时排外主义思潮的寓言式批判。当德尔·托罗在次年斩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时，他强调："艺术行业的最大贡献在于打破边界。当世界试图加深这些界限时，我们更应致力于消除它们。"随后数周，美国政府开始实施南部边境的非人道家庭分离政策，这一现实事件与影片中被社会质疑与迫害的异类存在形成鲜明呼应，凸显出艺术与社会现实的深层关联。

面对深重的仇恨与排斥，接纳异己始终充满挑战。《水形物语》中的角色们却展现出突破偏见的勇气，这种勇气并非源于超自然访客的出现，而是被其视为关键契机。艾丽莎深知，若选择冷漠旁观，将背离人性中最本真的善意。影片中段落，她购买红色高跟鞋的行为具有双重隐喻：既呼应《绿野仙踪》中多萝西的红鞋意象，又象征着自身觉醒与反抗的开始。导演德尔·托罗更以细腻笔触构建圣经女性意象的互文关系——公寓下方的剧院正播放《路得记》剧本，而泽尔达的全名中包含「大利拉」（译者注：《圣经》中剪去参孙头发使其失去力量的女子），这些细节共同编织出艾丽莎精神成长的深层脉络。

与那些由男性视角构建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，艾丽莎始终忠实于自我设定的准则。她温婉内敛的性格背后，蕴藏着对斯特里克兰所代表的保守价值观的无声抗拒。在德尔·托罗的奇幻宇宙中，《水形物语》创造的「两栖人」形象独具突破性——相较于《地狱男爵》系列中同样由道格·琼斯演绎的怪奇生物，这位水生生命体展现出对人类女性的纯粹情感向往。导演巧妙地将情欲转化为跨越现实与幻想的纽带，当非人族类与人类产生的亲密关系看似违背常理时，却在德尔·托罗充满人文关怀的叙事中升华为动人的情感表达。

在电影《艾丽莎与恋人》中，角色间自然流露的亲密接触颠覆了传统观念的桎梏。霍金斯与琼斯凭借精湛演技，使情感交流突破了言语的局限。当两人在仿佛置身梦境的黑白光影舞厅中翩然起舞时，德尔·托罗通过充满诗意的电影语言，将这段特殊爱情演绎得荡气回肠。面对云集众多获奖演员的豪华阵容，该片对导演与投资方而言仍是一次高风险的尝试。德尔·托罗坦言，探照灯公司对影片展现出的强烈支持令他意外，尤其是这部以非传统恋人为核心的爱情故事。在影视行业，关于'哪些故事才值得讲述'的刻板认知往往更贴近斯特里克兰的审美，而非艾丽莎的视角，而德尔·托罗突破常规的叙事勇气，正是他渴望呈现全新世界的真实写照。

在执导《水形物语》之前，德尔·托罗已是一位备受赞誉的导演，但这部影片的横空出世彻底改变了他事业的轨迹——凭借独特的视觉叙事与对人性的深刻刻画，他成功突破了好莱坞对类型片导演的局限，跻身顶尖导演行列。然而，行业的认可并未使其重返更为稳妥的传统创作领域。相反，他借势进一步强化了个人艺术主张，这直接催生了充满哥特式美学与邪魅气息的《玉面情魔》（2021），该片以全新的视角重构经典黑色电影范式。同时，他还运用逐帧定格动画技术，打造了以二战为背景的奇幻作品《匹诺曹》（2022），展现其跨越类型界限的创作野心。

在《吉尔莫·德尔·托罗的匹诺曹》中，导演以无畏的好奇心探索未知，展现出对异质元素的包容姿态。他如同魔法师般，具备解析人性本质与潜藏恐惧的天赋，将观众引向对身份认同与深层焦虑的思考。影片所蕴含的魔力，既源于缜密的叙事设计，又呈现出浑然天成的艺术美感，恰似某种神秘力量在银幕上编织出令人屏息的幻想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