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很苦很善良”的《苦尽柑来》,超越东亚苦情叙事了吗? -

来源:爱看影院iktv8人气:445更新:2025-09-07 12:26:52

近期社交媒体上关于韩剧《苦尽柑来》的讨论热度居高不下,大量“边哭边打五星”“看哭千万网友”等标题和关键词频繁出现,凸显其催泪特质。这部由Netflix出品的剧集以上世纪后半叶的韩国济州岛为背景,通过女主角吴爱纯家族跨越七十年的坎坷人生,展现出底层群体在时代洪流中的坚韧与挣扎。剧如其名,“苦”成为贯穿全剧的核心母题:幼年时期的吴爱纯在父亲早逝、母亲改嫁的双重打击下,被迫在奶奶家中忍受歧视;作为海女的母亲常年潜水劳作,最终因病早逝;少女时代吴爱纯在承担农务与照顾弟妹的同时,屡遭继父家庭排斥;成年后与青梅竹马梁宽植私奔失败被学校开除,家庭经济困境甚至导致失去独子。老年时期,宽植因癌症离世,吴爱纯独自面对人生终点。剧集采用象征手法,每当主人公遭遇创伤,天空便会倾盆大雨,仿佛天上的母亲光礼化身成眼泪的具象。现实中的观众群体同样呈现强烈共情,或因剧情悲怆落泪,或为人物命运揪心,甚至出现眼睛哭肿的社交现象。在短视频时代,“好哭”标签被影视营销广泛利用,观众对悲伤情绪的沉浸式体验逐渐成为内容传播的重要指标。值得关注的是,戴锦华曾指出当代社会对悲伤的复杂态度——在虚拟现实与娱乐至死的语境中,悲伤被边缘化,但观众却对文化产品中的苦难叙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痴迷。这种在拒绝悲伤与拥抱苦情之间的矛盾,或许正是当代人精神困境的某种映射。

《苦尽柑来遇见你》的正式海报揭示了同一片土地上共享相似的苦难。该作品中,爱纯儿时因心疼在海里憋气过久以搜寻鲍鱼为生的母亲,创作出题为《笨鲍鱼》的诗作,旨在每日赚取100韩元让母亲得以休憩;成家后,她主动承担家务与育儿责任,正如房东婆婆所言:"你并非生来要当保姆,而是拥有关怀他人的赤诚之心。"丈夫宽植则展现出近乎完美的形象,当爱纯遭遇母亲离世、流离失所的困境时,他始终守护在侧提供支持,甚至不惜与家族产生矛盾;在共同生活期间,宽植甘愿承担苦累直至生命终点,临终前仍惦记着将储物架上层物品取下,以免爱纯够不着。剧中人物如是感慨:"活着确是苦事,好在仍有爱相伴。"历经岁月洗礼,这对夫妻以乐观与坚韧应对接踵而至的厄运。在《重读二十世纪中国小说》中,许子东将《活着》的叙事特征归纳为"苦难与善良的辩证"——人物普遍具備道德完整性与精神纯粹性,在连绵的困厄中始终保持着人性光辉。他认为这种"很苦很善良"的创作策略广受欢迎,既源于苦难作为集体记忆的深刻共鸣,也契合人们对纯粹善念的精神寄托。在1980年代后的文学语境中(乃至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范畴),"苦难"成为取之不尽的素材宝库,"善良"则构成作家、受众与社会共同的精神家园。

《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》(许子东 著,上海三联书店·理想国,2021-9)与《苦尽柑来》的热播证实,这一文学讨论已突破单一领域,展现出东亚影视作品的普遍适用性。在韩剧《苦尽柑来》中,叙事重心转向济州岛海女及其后代的生存困境,而非传统偶像剧中常见的绝症、车祸与失忆桥段。剧中主角的"善良"被置于性别与生存困境的交织中,为剧集创作者与观众构建了共享的情感空间。这种叙事策略在中国影视史上亦有先例,从《妈妈再爱我一次》《星星知我心》等早期作品,到《渴望》《你好李焕英》《我的姐姐》等不同时期的热门剧集,苦情元素始终是引发观众共鸣的重要叙事手段。

苦难叙事早已超越“很苦很善良”的简单标签,而时至今日呈现出新演变趋势。其中最显著的转变得益于性别视角的重构——传统苦情作品多以男性为主角,故事聚焦于男性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,将社会困境具象为男性个体的苦难。女性往往被塑作沉默的承受者,即便在某些作品中成为叙事主体,也极易被禁锢于母性苦难的范畴内。《活着》中,福贵与家珍为筹学费将女儿凤霞送人,这种牺牲被视为时代困苦的常态;家珍病重仍坚持劳作求援,最终倒地不起的场景,更是强化了男性主导的苦难话语。而《苦尽柑来》则突破了这一传统,通过女性视角揭示历史进程中被遮蔽的性别困境:困难时期女性不仅承受更沉重的苦难,更频繁成为被牺牲的对象。剧集通过爱纯被迫为长孙还债、与子辈分食豌豆、被婚姻市场边缘化等情节,直面社会结构性的性别不公。不同于单向度的苦难倾诉,该作品更展现了女性在困境中的进步主义想象——从抗拒传统角色的外婆全光礼,到挣扎求生的母亲爱纯,再到突破阶层的女大学生金明,三代女性在相互支撑中完成自我觉醒。正如剧中所言:“外婆在海里游,妈妈在地上跑,女儿才能在天上飞。”

年幼的爱纯曾在海边与海女们交谈,憧憬着未来成为国家领袖,而剧中她身旁的宽植却表达出截然不同的理想——渴望成为"第一先生"。这一看似简单的性别角色倒置,实则暗含着对传统男性气质的重新审视。宽植以近乎纯粹的忠诚守护爱纯,当家族质疑其选择时,他敢于与母亲及祖辈对抗;用餐时主动将豌豆让给女儿,表明要与女性共餐的立场。这种突破常规的举动,揭示了性别与权力关系的深层重构,展现出当代社会对男性特质的多元理解。相较之下,国产剧常将女性权益的争取置于相对孤立的叙事环境中,而《苦尽柑来》通过历史语境的深层嵌入,构建出更具张力的女性奋斗图景。正如界面文化在《当"中女"看到韩女"》中所分析,中女群体通过对韩女文学中女性困境的共鸣,得以在跨文化视角下看到女性解放的可能路径。此剧对韩国女性处境的细腻刻画与互助精神的设计,恰好触动了中国观众的共情点,引发强烈的情感共鸣与五星赞誉。这种突破不仅体现在对苦难与善良的常规诠释上,更在于对"苦"背后权力网络的深刻剖析,以及对"苦尽"终将带来希望的坚定信念。

剧集标题的翻译折射出跨越文化的生命哲学。原版韩文标题源自济州岛方言,意为"辛苦了",而Netflix将其转化为英文短语"When Life Gives You Tangerines"(当生活给你柑橘),巧妙关联当地象征性出口作物——柑橘占据韩国全国出口总量的99.8%。中文译名"苦尽柑来"则延续这种隐喻,暗含"生活虽苦,终将苦尽甘来"的东方智慧。这种对困苦生活的积极回应,恰与西方谚语"When life gives you lemons, make lemonade"形成跨文化的共鸣,揭示人类面对生存困境时共通的精神韧性。

美国文化理论家劳伦·贝兰特在《残酷的乐观主义》中指出,现代社会中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执着追求,实质是一种充满悖论的存在状态。当日常劳作将生活不断消耗重塑时,尤其是对弱势群体而言,这种存在本质上是被剥夺的。然而,正是这种被剥夺的生存状态,反而催生出对理想生活的强烈渴望。贝兰特认为,这种看似矛盾的依恋心理,恰恰反映了当代社会结构的深层危机:我们所竭力构建的美好生活,往往正是造成生存焦虑的根源。

《残酷的乐观主义》[美]劳伦·贝兰特 著 吴昊 译 中国工人出版社 2023-7。在《苦尽柑来》中,主人公爱纯自幼怀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,她热衷文学创作,是济州岛上知名的少女诗人,始终坚信自己终将前往首尔,融入体面家庭。为追逐这一愿景,她曾全心投入生活给予的每个承诺:母亲离世后信继父的承诺留下照顾弟妹,以换取其资助求学;遭遇退学困境时,又寄希望于二婚男子的承诺,直到发现对方仅需她作为免费保姆;最终在婚姻中放弃个人理想,转而期待女儿能实现自己的愿望。贝兰特揭示了当代社会特有的"忍耐技术"——人们通过"未来"的想象暂时搁置对当下苦难的质疑,这种心理机制本质上是在维系一种基于互惠、妥协或顺从的依恋关系,有时甚至伴随着情感麻木。这种期待背后的承诺究竟意味着什么?在《苦尽柑来》及同类叙事中,这种承诺可被归纳为传统"善有善报"的逻辑:如爱纯与宽植般善良勇敢的人,理应获得美好生活的回报,哪怕只是部分,哪怕需要承受巨大痛苦。观众群体同样深陷这一叙事逻辑,这使得《苦尽柑来》作为大众文化作品,依然承担着通过善良与乐观消解苦难的功能。影片的流行,某种程度上正源于它持续为我们兑现这种承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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